孔乙己在花神庙看守所的十五天

审问

“孔乙已,这次来就是要关你的,放你出去还不老实,让我们也很为难啊!”又高又壮的警官对着审训椅上忐忑不知情况的我说道。

“可是,我这两天并没有做什么啊!就只给总裁徐子阳发了封邮件,抄送给大家,骂了HR做事手段低劣而已。”我辩解道,心想:一封邮件就要像另外一个家属一样被刑拘吗?事件缘起是中兴违约,六年前合同承诺的安居房不给员工了。420活动,就是一百来号员工和家属,从雨花台南门出发,绕过雨花台中学、中兴一期、区政府走了一圈,打的旗号是“爱党爱国爱南京”,拉的横幅也是中兴现在的企业愿景:“让沟通与信任无住不在”,还有“遵守契约精神,维护劳动者合法权益”。而其中路线规划,定制横幅旗帜,购买维护秩序的小喇叭,所有这些我都不知情,我只是送家人过去参加了,就能被刑事拘留甚至起诉关进监狱吗?

“已经做实了!”高警官回答疑问似地神情悠然地说。孔乙已心理咯噔一下,瞬间也就释怀了。那就进去陪陪朋友吧,至少今天不用像上次在派出所小小的禁闭室里被关满24小时,没给吃晚饭和早餐,睡觉也只能躺在靠墙的窄凳上,眯上个把小时。上次还要感谢高警官,子夜审训完毕,把我从仅容一个人的腿脚都无法伸开的小禁闭室,换到了可以伸腿的双倍大的禁闭室,至少疲乏至极时还能斜躺在坐凳上舒展一下。值班的狱卒大伯问了一句,“你也是中兴的?”得到肯定答复后,就毫无担心地睡觉去了,他们也知道孔乙已这种人畜无害、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断不能击破钢化玻璃逃出禁闭室,更不可能突破两三道的铁门越狱。

高警官开始第二次例行审问笔录,内容跟第一次基本相同。

--你是不是于4月20当日去了雨花台南大门参与游行?

--我没有参加。只有家人去了。

--你没有去?那你怎么给朱星星发了位置?

--我只是把家人送到了那里。

--你是不是喊了朱星星的爸爸参加游行?

--。。。我喊了。

--说一下你和杨十力去派出所备案的事。你们那天是不是先去了区治安大队?

--是的。我们先去了二期对面的公安局,说要备案游行示威。门卫师傅打电话问了下,告诉我们要去雨西路治安大队。我们就去了那边。接待民警询问了情况后,要我们去派出所,我们就来了这里。

--接待你们的是不是一个女警官?我老婆就在那里。周警官得意地说。

--是的。我们要求他们提供警力安排维持秩序,然后她判断说,你们的游行不是大规模集会,规格不够,要去派出所。

--申请内容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杨打印的。

--你当天为什么要跟他一块来备案?

--当天本来有家属要来备案的,不过他们有事不在南京。群里喊不到人,杨说他去备案吧。因为没有别人一块去,我就陪他一起了。

--你知不知道这个备案没有被批准?

--知道。

--知道还让家人参加?还喊别人?!高警官厉声训斥道。

笔录基本完毕。高警官打电话给所长,“张所长,麻烦审批一下孔乙已的刑拘令。嗯,是孔乙已的,不是张梅梅的。”静等了一会他们的审批,孔乙已被带上了传说中的手铐,冰凉的钢铁。站起来被带出去时,瞥到了“送刑场”的字样。家属其实早已被通知,要来签字。“你老婆在外面大厅,我现在先把你的手铐打开。”周警官要维护孔乙已的面子。我一边道谢一边想,带上手铐不是我的耻辱,是中兴的耻辱!小人当道,德不配位。公司HR们对员工手段毒辣,这次公安局立案就是HR报案,审问名单也是HR找各个部长指认呈供的。

看守所

跟家人匆匆告别,孔乙已被带到明基医院,带着手铐做了一个体检套餐,有医院里的小孩子好奇地盯着看那明光闪闪的手铐。晚上九点多,被警车送到了郁金香路的看守所,离刚入职时所在的丁墙村办公点很近,真是缘份!

交接手续,检查身体,衣服鞋袜统统脱掉,凉水冲洗一下。狱警仔细检查衣服,用钳子把牛仔裤上的拉链拽掉,金属钮扣全部拔掉,才能给你穿进去。给了一个一次性的塑料饭勺和可套在手指上的半截的牙刷,又丢给我一双布鞋。带着手铐,既没有皮带又没有扣子,手提着裤子,被押着穿过一道大铁门,送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走十几米又打开一道铁门,进入看守所大楼,左拐再打开一道铁门,进入一道走廊,这里是A区,连排十来间监室。狱警打开A101监室的铁门,送我进去。

其时已过休息时间,孔乙已看到,三十平左右的房子,二十来人挤在右侧的大通铺上,左侧一米宽的走道,地上也铺了被褥,每排上面躺着两个人。门口和过道中间各有一个穿着号服的年青人站岗。挨着门,跟大通铺隔一堵半身高的矮墙,是一个水池,有水龙头可以放水,紧挨着水池是蹲式马桶。铁门左边墙角一个大保温水桶,上面有盖,盖上有一个倒扣着的塑料水杯。

孔乙已被指定在3号铺挤着睡下。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半夜旁边好像又来了一位,后来知道是赌博被抓的中年人。6点20左右被人喊醒了。大伙一股脑起来,挤在水池周围刷牙洗脸,每个人牙刷都套在手指上。我从裤兜里掏出牙刷和饭勺,发现勺子已经被压坏了,这个后来渐次几近破碎的小勺子将是我以后十多天吃饭时唯一的工具,牢头不给饭盒,也没有人给我放勺子的地方,只能装在裤兜里。有几个人在整理被褥,协作叠整齐了堆放在南墙边上,最后再套上一个监室专用的大罩套。快到7点时,大伙挨着东墙站成一排,面对铁门,恭候早餐。送餐车过来时,众人齐声高喊口号,“以报警为荣,以打架为耻,遇事有人劝,遇事有人管,千对万对,动手就错。严打牢头狱霸,严禁摆造型。”这是开餐口号。有专人出去取饭,搬来两个蓝色大塑料盒,每盒里摆着十来碗饭。大伙围上来取了饭碗,在大通铺上下,或站或蹲吃起饭来。吃完还有一桶开水倒入保温水桶中。

早餐是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外加几根咸菜。中午和晚上都是一碗糙米饭,一勺萝卜或者白菜烧肉,幸运的话会有三四块肉,或者配肉圆,或者配豆腐。本着吃不好也要管饱的原则,每一碗上都会再加一块蒸得很干的豆腐块大小的米饭。因为太干,人们一般会把大部分干硬的拨掉。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饭菜。

在警官的指导下牢头们把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有专门洗碗的,在别人吃饭时,清洗装饭碗的大蓝盒,还有碗。有自己饭盒的人会把饭倒自己饭盒里再吃,新到的嫌犯只能直接用送来的碗,所以要飞快地吃完,不然影响洗碗工作进度,或者清洗太慢影响狱警收餐具,都会被严厉责骂。吃完有人拿抹布擦大通铺。孔乙已后来被安排这个活时,笨手笨脚,或者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擦,被四五个牢头管理团队的人责骂过多次,只要他们心情不爽,一个小米粒没捡走,或者任意一点小事,都会破口大骂的。上下午开始在大通铺上训练时,有专门打扫地面卫生的,除了用旧毛巾来回拖地,还要擦抹每一双拖鞋底,每一双拖鞋要强迫症似地按要求摆在瓷砖地面的每个四方格里。

训练先是绕着大通铺热身跑上二十分钟,然后是军队式的站姿、队形训练。其中一个牢头管理团队的人指挥。训练一段完毕后,对着墙面齐声朗读《看守所权利义务告知书》,有时合唱《团结就是力量》《感恩的心》,或者跟着诵读看守所自编的教育在押人员的三字经。十一点午饭,吃完洗漱后,铺好被褥,十二点前大家都要按作息睡觉。

监室里无论何时,都有两个人带着红帽子站岗。午休和晚上9点半至早晨6点是排班站岗的。晚班一般两个小时,轮流值班,并且有交接班的规矩。下一班的人要穿好号服,戴上红帽子,上一班的人才能去睡觉。有些监室还有交接仪式,交接班的四个人同时站立一分钟,才算交接完毕。即便有两个人站岗,新人睡的大通铺中间仍然非常挤,常常只能侧着身子睡。两侧四五个管理团队的牢头们,每人一个铺位,是没人敢挤挨着的。不仅挤,灯也是二十四小时不灭的,晚上躺着就很刺眼。

每个新来的人,不管是拆迁不服闹事的老头,微信群里指责批评时弊的知识分子,网上购买仿真枪的,还是吸毒的,贩卖公民个人信息的,传销,诈骗,鸡头鸭头,小偷,各色人等,如果你不是虎背熊腰,都会被恐吓威胁甚至围殴一顿。有一个假冒解放军师长的骗子,五十多岁,刚进来时因为蔑视管理者权威,被管理者围着一顿拳打脚踢,吓到尖叫破了嗓子,去按报警器。狱警来了又如何呢?三五个警长都到了现场。受害者还没开口,一个没动手的牢头就帮腔说:“他不守规矩”。职位最高的警长让他脱掉行骗的军绿色T恤,检视没有外伤,倒是教育呵斥了他一顿。假师长惊恐半天后,终于认清了形势,不敢再蔑视粗暴的权威。几天后才能跟牢头们笑嘻嘻地对话。

狱警和牢头们是一种复杂的共生关系。看守所的规则、作息等都有严格规范,警官例行下牢房检查卫生、违禁品,在话务本上签字,教训所有人,带来最新行政命令,不过在监室的时间很是有限,还是要仰仗牢头管理团队的具体实施。牢头们表现好的话还能有减刑或者特殊照顾的好处,所以在警官面前俯首帖耳尽心尽力。每天下午四点的话务会,大家排排坐,分别发言当日改造心得,虽然都是陈词滥调,也要一位管理者记录在册。打扫卫生,洗碗,每晚的排班,这些脏活累活牢头们可以全权安排,他们自己的任务都指派给被欺压的小人物来做。更有甚者,给自己安排一个侍从,端水刷碗洗衣服,每日占用大家开水洗澡也由这位会巴结的侍从盛到盆里端到身边。

记得有一次,一个牢头在门口惊喜地听说狱警们当天聚餐剩了饭菜,恬着脸要这剩菜,警官收拾了剩饭剩菜装了大半个脸盆,端来送给了他们。几个牢头兴奋地围着吃将起来,难得的油水,难得的各种菜品啊。还有一次,孔乙己也在门口瞥到一个警官,侧身端了一个盛满剩饭菜的大塑料盆,送到某个监室去。倒是很有人情味的。

每次这些牢头们带着大家高喊“严打牢头狱霸”时,孔乙己都会心想:这不是黑白颠倒吗,多么讽刺的口号!既然指鹿为马都能这么赤裸裸,被抓住把柄,扣你一顶大帽子,又何尝不容易呢!

看守所里进出铁门都要喊报告。孔乙己入所后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律师的消息。以为嘱咐老婆找最信任的同事联系徐律师,应该会见到律师的。等到第三天晚上,狱警开门喊孔乙己,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有出去的消息,谁知是签字,拘留从三天延长到30天,顿时灰心丧气了半天,兴冲冲跑过去时膝盖撞到大通铺矮墙的痛这时才感觉到,看了一下,流血了。又等了几天,终于有一天,警官打开牢房铁门,喊孔乙己,孔喊“报告”出去,带上手铐,每出一个铁门,都喊一声“报告”,最后到了律师会见室。孔乙己坐进嫌疑犯的椅子上,狱警把他手脚都铐锁在铁锁里。一个陌生的律师,后来才知道是老婆托关系找到的,最信任的同事也并没有任何实际的帮忙,以习惯了的领导的语气指导她一定要去做什么。正如许多天以后,从看守所出来,三层领导的一句离间人心的话,你进看守所,这206人没有一个为你跑前跑后的,除了你老婆。我只能哑然失笑回说,至少还是有人关心的。第一位进去的家属,我也没有感觉到心焦。真的是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感受不到你的痛苦。钱律师安慰我说,这事大概率是转行政拘留的,不必太过担心,家人也都很好。我问如果真得被定罪,会怎么判?“至少徒刑一年,法律规定的”。孔乙己分明感觉到腋下滴了一滴汗,不知道是真心恐惧这难捱的失去自由处处受压的日子,还是担心这个社会真的会变成恶霸横行是非不分的世界。

工作日上下午一般各有一次半小时的放风,监室南侧有一扇窄小的铁门。二楼的狱警可以控制。出门是一个十多平的小院子,周边院墙上和天顶都围着铁栏杆,拇指粗细的钢筋。放风时大家可以把洗好的衣服晾晒挂在铁栅栏上,但不可以遮挡东南、西北角的摄像头。大家依次报数进出,在小院子里跟着喇叭做几分钟的操练后,就可以自由走动会了。这时候你才会特别地想到“自由”,看到蓝天、白云,偶尔看到喜鹊、飞机。铁栅栏外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株琵琶树,南京小区里常见的那种。五月正是渐次成熟的时节,枝叶繁茂,一串串从青涩到熟黄的小琵琶高挂在枝头,沐浴在阳光春风里,自由自在,闪着金色的光芒。那是美好生活的象征。这是一天天单调如复制般的生活里,最让人欣喜的时刻。

行政诉讼

20191219日,起诉雨花台区公安局、南京市公安局的行政诉讼,中国庭审公开网视频:http://tingshen.court.gov.cn/live/9584380?from=timeline

来源:https://mp.weixin.qq.com/s/fy-4pYDmenwYYKDoDnFgzg

发表回复